韦明耀认为,中花可分成金鸡中花、大树中花、牡丹中花、三像三不像中花等。对最为常见的那朵奇异的中花,他称之为蟹胸中花,并认为其以海蟹正面体形为绣案,源于其祖逃难曾在粤境内大海里的一块大岩石上等待引渡入桂的经历。
“岩块像龟背,因此后有《龟背过大海》的族教典故相传,但龟缩头缩脑,刺绣时便选择海蟹图案来记录这件事。”韦明耀说。
我不怀疑,韦氏祖先的来历传说可信度,但我认为,他关于这朵中花的解释只是他对这个传说的过度解读。此中花的形体上为椭圆形,有头有身,而蟹者头身一体,略呈方形; 蟹有十足,此中花只有八足,无疑更像蜘蛛。
其实,认为此中花为蜘蛛花的学者早已有之,并非我的创见,只是多数学者都没有在更深层次上进行内涵的分析而已。
侗族人是否有蜘蛛的信仰崇拜,很少有学者深究此事。但现实中的种种迹象表明,这种存在有很大可能性。
多年前,我曾在三江采访过一位叫杨保愿的侗族民间学者,他曾对侗族的蜘蛛崇拜有过深入的研究。
在他家里,我看到了许多他从侗族民间收集的关于蜘蛛的手工艺品,除了常见的蜘蛛中花胸兜和背带盖,还有直接绣有蛛网和蜘蛛图案的衣领 、以蛛网为造型的银颈盘以及以蜘蛛为簪头造型的发簪等等。
他告诉我,在侗族,“萨”是族群共同崇拜的对象。“萨”意为“祖母”,在侗族传说中,萨是最初也是最大的神。在侗族的每个村子都会设有一个圆形的萨坛,定时进行集体祭拜,具有极其神圣的地位。在萨神系统中,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神称为“萨巴隋俄”,她“眼安千珠,放眼能量百万万”。“隋俄”即侗语中的蜘蛛。
人们认为她在天上象征日晕,在地上化身为金斑大蜘蛛。侗族是以蜘蛛女神,即“萨巴隋俄”为精神内核的民族,如蜘蛛的“八卦阵”一样,小的从背带盖、胸兜的刺绣,大的从民族建筑与社会结构,处处讲究着经营与布局。
从空中俯瞰侗家人的梯田,就是 一张蛛网,而坐镇蛛网中心的“蜘蛛”就是黑色的侗寨。寨子又以鼓楼为中心展开。鼓楼是侗寨的神经中枢,连接起寨民一切精神活动。在鼓楼中抬头仰望,鼓楼的内部平面结构如蛛网。这个蛛网的中心就是款鼓。
被敲击的款鼓,如蛛网的震动,提醒着寨民要尽快来履行作为款众的权利和义务。而将这个蛛网各环各部位连接起来的就是侗款,像纵横蛛丝环环相扣的各层级就组成了大小不一的款组织。
在侗族人的观念里,蜘蛛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繁殖力,被视为智慧、吉祥和繁衍的象征。
侗族人出门见到蜘蛛,认为是吉兆,有些地方在新婚夫妇的床铺四角,还分别放置用布包裹的蜘蛛,用来求多子多福。蜘蛛还是孩童的保护神,遇有孩子生病,大人会取孩子穿过的旧衣,请巫师在户外祷念,如有蜘蛛落到衣物之上,则认为孩子的魂魄已归来,病患将除。

“萨巴隋俄”的传说在同乐侗族的背带盖上体现得最明显。
我始终觉得,民族服饰往往还是民族精神文化传播的载体,是穿上身上的民族“史记”。侗族背带盖便是其中非常引人注目的一种。同乐侗族的传统背带盖绣制的图案跟贵州、湖南的侗族有很大区别,被人戏称为“八菜一汤”,即中间一个大圆,周围呈圆形环绕着八个小圆。大圆主体颜色为热烈的红色、粉红色,圆环上绣有白色的放射线,代表太阳。八个小圆,颜色主体相对偏冷,从属于大圆。这与如今太阳系的结构极为相似,十分有意思。大圆的中心图案便是那只金斑大蜘蛛。圆环和大圆内往往还点缀有许多珠子,代表“萨巴隋俄”的一千只眼。
在侗族的传说中,远古发生的大洪水时,正是“萨巴隋俄”幻化成九个太阳,照干了洪水,解救了人类兄妹。后来兄妹结合,人类得以继续繁衍。同乐侗族背带盖上的九个太阳的图案应该说的就是这个故事。无疑,背带盖上的萨巴隋俄,是作为生育和儿童辟邪、保魂的保护神而存在的。
在侗乡,每个母亲都会保留下孩子背带盖,不管是否已经很残破。孩子长大,如果不孝,母亲就会拿出背带盖说事,让孩子为自己的不孝而羞愧。若一个背带盖里的孩子不幸夭折,这个背带盖将被弃用,不会用来背第二个孩子。
我突然又想起一些学者称蜘蛛中花为混沌花的说法,也很有趣。上古时代,天地处于混沌蒙昧状态。后来,盘古开天,清者上浮为天,浊者下沉为地,天地由此孕育生命,就像蜘蛛那圆形的白色卵袋,像一团混沌,却孕育着万千子孙。
写到这里,我终于明白,那朵奇异的蜘蛛花为何会绣在姑娘的胸兜和背带盖上,以及她们结婚时,为何会分发那些绣有蜘蛛中花的绣片。
结婚是繁衍的开始,是一次吉祥而艰难的人生之旅。在这个人生旅途中,“萨巴隋俄”不仅是她们崇敬的绣娘、生育神,还是她们和孩子们的保护神。
而现在的覃奶时清、杨甜她们就像在世的“萨巴隋俄”,正默默守护和传承着侗绣这一大山里的艺术奇葩。 (记者 赵伟翔 摄影:赖柳生 黄紫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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